·厝·


—沈厝—


我在诉说过去,过去,重要的都在过去。

【月叨】饮鸩

  • 民国pa志怪故事 小少爷/狐妖




缎面的枕头似乎都在冒凉气的,夜里的确渐渐冷了。魏志鹏自梦中惊醒不由得打个寒颤,他不大情愿地抬起眼睑,想兴许是佣人忘了关窗,于是坐了起来。视线之内仍然晦暗不清,所见的也仅是幔帐顶上四方的轮廓。他掀开帐子下床,拧开床头绸面灯罩的台灯,见窗帘后头玻璃窗分明关着,走近仍然有薄薄的凉气渗进来。他兀自皱眉,明天该叫底下人生炉子了。

略微凹陷的眼窝浸在一小片阴影里,衬得眼瞳也黑沉沉的。醒后再回溯梦境大概能延缓它消散的速度。此刻魏志鹏回味起刚才的梦,竟还能完整串成线在脑袋里过一遍。他从桌上的洋铁盒里取出香烟,划了根火柴将它点燃,形状漂亮的唇瓣轻轻一嘬,喉头动了动,跟着徐徐吐出烟圈,在暗黄的灯光底下晕开,映在墙上,像茶水里撒进一把青灰的齑粉。

视线沿天鹅绒窗帘的花纹斜着向上看,挂钟的表针指在三点一刻,往右偏了几分,还在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说来那梦不是第一次做了,也难怪他记得。前几回都是像这样半夜惊醒,醒了梦仍记得很清楚。倒是邪门,这梦是自他回来才开始做的,头两年在美国读书从没有这桩事。他起先以为是路上舟车劳顿,加上刚回来不适应才睡眠欠佳,然而睡前吃了安神的药也不见奏效。那梦回想起来太过写实,虽然就其内容而言又并不像会真的发生在身边的事。

魏家少爷十六岁中学毕业后只身一人去美国念书,在大洋彼岸的摩登社会里浸泡了两三年,受的是正统西式教育,呼吸的是民主与科学的新鲜空气,自然不信那些鬼神之说。只是那梦做了许多次,像执意追着他不放一般。要说梦本身也不算多么离奇。起先只是茫茫的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出,跟着远处传来嘤嘤的呜咽声,像初学者拉出的小提琴。他往前走,隐约见一只小兽的身影立在那儿,再近前些才瞧清楚了,是只通体覆着赤橘软毛的金瞳狐狸。狐狸原本叫得哀怨,待他一来这小兽却像见了救星,急不可耐就引着他向远处走,直走到一棵海棠树下止住了脚步。他顺势就蹲下来,摸狐狸的脑袋,轻声想问它做什么。狐狸也不睬他,只自顾围着树绕圈子。那棵树少说也有百十来年了,树干比教堂里的罗马柱还粗,一部分根盘虬在地表,地上的砖块也被顶得凹凸不平,像鳄鱼的皮。每每都是不等他弄懂狐狸的意思便醒了,他再阖眼回想,那双金瞳里仿佛掠过的一丝落寞。

他从国外读完书回来也才两三个月,他父亲只是头几天面上添几分喜色,怎奈政府的工作实在忙,应酬也多,眉头又给压了下去。他母亲这些日子都很欢喜,仿佛看他看不够,没事就拉着他说话。有事也想叫他一块儿,哪个太太家里办了晚餐会,或是舞会,都带他去,还带他赴了两回牌局。魏志鹏几番总是推脱不过,去了也总是陪笑,喝酒聊天总没他的份。平时他说自己在国外的事魏太太大多半懂不懂,母子凑在一起只能硬憋出话来讲,于是前两天吃早餐时他忽然想起来,便将做梦的事说了。不成想魏太太听他一说认了真,戴粉钻戒指的手连按着心口念几声“阿弥陀佛”,即刻对他道:过两天去一趟城隍庙,听说蛮灵的,找人家看一看也好。

魏志鹏不好驳他母亲的面子,硬着头皮应下了,想着反正只是去一趟,也没太大关系。他将烟头按在玻璃烟灰缸里,记起睡前他母亲叮嘱过,明天早上吃过早饭就出发。魏太太说:为表诚意还是早些好,虽说他们进香可单独去后头道士们用的小殿里,不必在前面挤。他关了灯重新爬上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盖到下巴,阖上眼睛没多久便滑进了漆黑的睡眠。

第二日一早有女佣来叫魏少爷吃早餐,魏志鹏洗漱完穿好衣服下楼,魏太太已经在餐桌前做好了,正拿餐刀划她盘子里的荷包蛋。“哎哟,”魏太太见他过来偏头打量他,随即撅起涂了进口胭脂的唇惊呼一声,“怎么又穿西装?是好看,我们去道观这样要叫人说呢。前几天不是做了旗衫么,颜色你也说喜欢的。”

魏志鹏低头看了看身上墨蓝色暗纹格子的西装,领口是白色的格纹,如他一贯穿的款式,不像外面那些板正的剪裁。他母亲果然是穿了身素净的旗袍,原先戴的首饰只留了腕子上一枚玉镯。他很快将视线滑过魏太太,略一点头:“那我把它换了。”

“不忙,先吃饭。”魏太太转过脑袋,又去用餐刀切白面包,然后捏起一片去蘸流出来的蛋黄。

魏志鹏吃好早餐去楼上换衣服,女佣帮他解扣子时面上含着羞,手脚也跟着笨拙了,两颗衣扣解得磨磨蹭蹭。他看着女孩子发红的脸颊,摆手示意对方自己来,小丫头点了头怯怯地退出去,脸上似更红了几分。他换上鼠灰色的一件缎子旗衫,再看镜子里自己烫得乱蓬蓬的头发,总是不搭调。这样大费周章地换了平日的装束,怎见得就清心寡欲了呢。他走出房间接过佣人递过来的呢子斗篷匆匆披在身上,楼下他母亲已经在催了。

门口汽车夫在等,门口的男佣替魏志鹏打开车门,他上了车,与魏太太同坐后排。一路上也是默默的,魏太太大概醒得太早,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魏志鹏看着车窗外发呆,街上人群熙攘,他看路边叫卖馄饨小笼包的摊子,也有挑着鲜鱼叫卖的,还有背着布包满街乱窜的报童,这些他有几年没见了,如今倒添几分新鲜。

到城隍庙门口还有卖小玩意儿的,陀螺、拨浪鼓之类,引得那几个小贩跟前围了许多小孩子。孩子们不住发出笑声,小鸟雀一般,跟里头正襟危坐的泥塑偶像比起来这些都显得生动太多。魏志鹏也没能停下端详一会儿,被他母亲拉着走进城隍庙的拱门,一进去他便蹙起眉,只觉满眼朦胧的灰白,烟火味呛人。他忍不住咳了几声:“我能在外面站站么,妈?这里呛得厉害。”

“不许胡说的。”魏太太紧张兮兮地瞪他一眼,不由分说拉起他的袖管一起走上正殿门前的青石阶。

魏志鹏跟着进了殿里头,也不抬头去看宝相庄严的仙尊,由着他母亲双手合十,闭目跪在蒲团上口里低声念些什么,然后由旁边的道士递上三根香,郑重地插在香炉里。做完这些魏太太还要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道士,说兴许能替他解惑。魏志鹏眼见推不过,只得跟了去,一个小道童引他们一路向内,到他师父在的小殿去。

到了门口道童回了一声“师父”,便打起门帘子带他们进去了。那老道果真有几分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留着一撮山羊胡,过长的眉毛耷在眼睑上。老道一见魏太太,脸上便堆起皱巴巴的笑,起身要来迎。

简单寒暄了几句,魏太太坐在老道对面的椅子上,开门见山道:“道长,这回是为我儿子的事情。”

“这我知道。”老道点头,捋了一把胡子。他接过魏太太递给的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又看向一旁立于门前的魏志鹏,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直看得魏志鹏身上发毛。老道低下头又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令公子这一个,实是不大好解……”

魏太太听得大惊失色,忙问:“这可怎么办啦?哎哟,您不要吓我。”

魏志鹏忍不住在她身后劝慰道:“我觉得没什么事。”

魏太太却回头凶他:“你小孩子家懂什么,这顶要紧的事,你说了怎么算。”

老道“吭吭”地干咳两声,呷下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贫道给魏少爷画一道符,或许可解……”

魏志鹏从开始就并没打算落座,此刻也仍然站在门口。他睨一眼趁那两人谈得正热闹,自己看准了时机便悄声从门边溜了出去。他走下石阶深吸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快意,不由得扬起了嘴角。这外面景致倒是很好,他刚才只顾低着头跟在母亲身后走,都没抬头看看。这里树很多,有几棵看起来有些历史了,树干有柱子那么粗,都用白石雕的栏杆围着。往前走了有几步,他环顾一圈,周围的树竟都不像这时节的模样,枝叶葱茏繁茂,似春日里才有的。

他越走越疑惑,往前隐约还嗅到了花香,前面一棵古树不知何时开满了雪白的海棠,云彩似的洋洋洒洒一大片。魏志鹏心里直打鼓,即使听过有秋海棠,也不是这样冷的天气开的。这地方果真古怪,他母亲还在里头,他向后看去,身后还是刚出来的几间殿,才算稍微放松了些。然而再一回身他便愣住了,远处一棵树下立着的不正是他梦见过的狐狸?赤橘色的毛,金灿灿的眼珠儿。魏志鹏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跟住那只狐狸的脚步跑向一棵树。

不错,是海棠树,像满载一树摇摇欲坠的雪。魏志鹏仰起头只见层层叠叠满溢的粉白,花瓣落下来拂过他的眉眼,暗暗地发痒。四周静得出奇,时间像坠入池底的沙粒,了无生息地下沉,仿佛不存在了。若不是胸膛里的心脏搏动得太剧烈,他几乎也要以为自己像这棵海棠一样平静而沉默。

然而再睁开眼睛的瞬间——他合上眼也仅仅是一瞬,并不比花瓣滑落的速度更慢。眼前哪里还有海棠和狐狸,树上只有横斜的枝干,挂着几片干瘪的残叶。

树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看着魏志鹏眼睛眨一眨,又很快缩回去了。魏志鹏绕到树后,此时抬头一看才发觉身后便是那老道待的堂屋,自觉追了有一段路实则也并未走远。树后是个男孩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怯生生地看他。补缀了好些补丁的蓝布衫宽宽大大的,手心里攥着过长的袖口,脑后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狗尾草穗子似的一抖一抖,见他过来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魏志鹏几乎要伸出手去确认那男孩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像被卷进一股湍急的水流,把他带到岸上随即便退了回去,只剩隐约的水声。刚才经历的并非镜花水月那样纯粹的虚无,他像是真的从纷繁的春景中走出来,走入这荒凉的深秋。

他怔了片刻才开口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孩仰起脸,眼睛又用力眨几下:“因为我没地方去。”又嗫嚅着小声补上一句:“我也没有家人。”

那双水盈盈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芒,不等魏志鹏看清便消逝了,像游鱼重新跃入水里那样迅疾。魏志鹏似急于抓住缥缈的游丝,又问道:“你叫什么?”

男孩笑了,脆生生地说:“姚皓月。你呢哥哥?”

魏志鹏低头看他的眼睛,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说:“你叫我愚月就好。”

姚皓月跟着问:“哪两个字呀?”

魏志鹏先一愣,笑道:“你还会写字呢?”

男孩很神气地摇头晃脑道:“会啊,怎么不会。我会写很多字。”

“这样写的。”魏志鹏伸出修长的食指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姚皓月看了眯起眼睛,把一只手递给他:“看不出来,你写在我手心里行不。”可当指尖碰上掌心他又嘿嘿地笑,手指头蜷起来:“嘿……好痒……”

“你好麻烦。”魏志鹏写完忍不住说。姚皓月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样啊。好巧啊好巧,原来我们名字里都有‘月’字。”魏志鹏抿了抿唇,心说,这也不是真名。谁知姚皓月下一句便对他道:“那,月哥哥,我能不能跟你回家哦?”

魏志鹏被叫得耳尖泛热,莫名地问:“为什么?”

姚皓月理不直气也壮地道:“因为……我没地方去呀。”

魏志鹏听了噗嗤一笑,向后面的堂屋望了望,转身对姚皓月说:“我说也不算,要听太太的。”

等他母亲来了,兀地听魏志鹏说想领这个小孩回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她细细将姚皓月打量一遍,捏着他肩膀转来转去地看,一边细细盘问他是哪里人,家里有谁。姚皓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倒被她身上那股香水味呛得想打喷嚏。魏志鹏看小孩都要被拉着转懵了,从一旁插嘴道:“你就当做善事,让他以后在家服侍我。”

魏太太因刚从老道那里出来,皮夹子里还收着老道画的符纸,想自己捐了不少香油钱供海灯只为保她儿子平安,一听他说这话,深思一番遂不得不允下了。回程路上她叫姚皓月跟着少爷坐后座,时不时回头讲一两句,问他会做活不会,以前有没有伺候过主人家,叫他以后跟着少爷伺候要格外当心。姚皓月听得半懂不懂,只能陪着笑,不住点头称是。

回到宅邸里魏太太先叫女佣带着姚皓月去换衣裳,她自己去听电话,下午约了人打牌。姚皓月跟着去换了件半新的薄棉袄,换好有太太身边的女佣过来,叫他先在厨房干活。他欣然应下了,乐颠颠地跑去厨房,厨房做饭的几个老妈子喊他帮忙,他很听话,谁叫都应,有人叫就跑过去。不过眼下魏志鹏又不在,其他下人只听说这男孩子是少爷和太太领回来的,偌大的家里也没人帮衬照应,就只当他像买来的丫头一样随意使唤。偏巧姚皓月手脚没那么娴熟利落,切的肉片太厚了,萝卜皮也削得不干净,一不小心还摔了个瓷碗。做饭的老妈子见他这样气得大声呵斥,还骂出些不好听的话,仿佛不解气又抬起布满厚茧的手拧他的耳朵。姚皓月吸着气小声说疼,对方却拧得更用力了,像要把那只耳朵生生揪下来。跟着他就被厨子推着打发到被燎得黢黑的角落里专管烧火这一项事。

姚皓月蹲在那儿一手托腮拨弄着火钳子,趁旁边没人知觉偷偷使了个法术让耳朵上的痛消下去。他皱皱眉,不免又心疼起他所剩不多的那点修为。可他最讨厌疼,于是劝慰自己,那女人拧得太狠,不得已才施法的。他腹内虚空得厉害,前几日将元神放出来寻进魏志鹏梦里已然耗了太多精力,身上那一点修为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再不出门找吃的恐怕这副模样要维持不下去。然而这宅子太大,万一迷了路可不好。他这边正暗忖着夜里怎么出去,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过来拍他的背,说少爷叫他去。

姚皓月“哦”了一声站起来,低着头穿过厨房里忙乱的众人往外面去,心中不免埋怨,想魏志鹏怎么这样不懂事,这时候把他单独叫去那些人又要对他指指点点的。果然他被老妈子拉住了小臂,拿湿毛巾在他熏黑的脸上胡乱揩一把,跟着把食指戳在他鼻尖上,低声威胁他不许告状。他连连摇头,眨巴着眼睛说不会的。

跟了那个女孩子上楼,魏志鹏正在他的房间,见姚皓月过来问他去了哪里,一直找不见人。他笑着说:“太太叫我去厨房了。”

“我都说让你跟着我。他们那些人会欺负你的,别去了。”魏志鹏抿一抿嘴唇,忽看见他泛红的耳尖,抬手摸上去问:“怎么弄的?”

姚皓月自己也上手轻轻捏了一下,宽慰道:“哎呀,不要紧。”红大概有点红,其实一点都不疼。

“是不是叫他们捏的?”魏志鹏问了对方却不答话,他想着那些人惯常爱欺负底下新来的小丫头,心中也了然了几分。他叹了口气:“以后不要乱跑,就跟在我身边。”

姚皓月见他面色这样严肃,嘻嘻地笑起来:“你对我这样偏心,到时候又要被人说闲话,那该怪谁呢。”

魏志鹏听得睁大眼睛,密匝匝的鸦睫跟着颤了颤,跟着低下头把指关节抵在唇上轻咳一声:“你……跟我们家的佣人一点都不一样。”

姚皓月谑笑着踮起脚尖凑近魏少爷的脸:“你是不是想说‘还没人敢和我这么说话’?”

魏志鹏小声辩驳:“我没——”

“嘘,”姚皓月伸出指头点点魏志鹏的嘴唇,“我和他们是不一样,所以问一问你,能不能叫你的名字呢?我不想叫你少爷。”

魏志鹏被他两股灼灼的目光紧捉着不放,哪里还说得出别的话,不自觉地点了头。姚皓月落下脚跟,又背过手,低下头盯着地板上的一条缝说:“但我这人笨手笨脚的,刚刚还打碎了盘子,你以后不要骂我。”

魏志鹏摇头,很认真地说:“不会。”

那之后魏志鹏果然时时都要姚皓月跟在他身边,穿衣吃饭也不叫原先那些丫头伺候了,还把喂猫的事专门交给他。猫是魏少爷刚回来时从一个养猫的朋友那里抱来的,还很小,起名叫好彩。魏志鹏一向宝贝他的小猫,平时总是亲自喂,姚皓月一来便将这项事也交给他了。只是姚皓月确如他自己所言,扣衣裳动作总是很慢,端茶盘时茶水总要洒出来些,倒是很喜欢动物,也招那只猫喜欢,每次见他便靠过来,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魏少爷这样自然惹得旁的那些下人私底下总是议论,说新来的野小子大概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惑了他们家少爷去,看着像个小囡,妖气得很。后来闲话传到了魏太太耳朵里,她面上不好说什么,由魏志鹏去了。如此一来她没地方撒气,只能时常骂姚皓月干活儿不利索,趁魏志鹏不在罚他去扫壁炉里的灰。跟着过了有多半月,魏家的老爷从外地回来,听闻这事也生了一场气,埋怨魏太太过于溺爱儿子,随便什么人也领到家里来,不清楚底细的人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姚皓月从旁边过听了个清楚。他自己并不觉得怎样,比这还难听的话他听多了,早些年抓他那些道士说出的话更难听,这么多年过来也一俱忘了。魏志鹏那时在楼上关起了房门,奈何声音传得远,他也真的将他父亲的话往心里去。到了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裹在被子里不吭声,太太身边的女佣敲了几遍门叫他吃完饭他也不理。姚皓月不好自己去回太太,怕她迁怒到自己身上,只能跪坐在床前支着胳膊柔声对他的魏少爷说:“好啦好啦,饭还是要吃的。不然你生病了,太太第一个肯定骂我。”

魏志鹏声音闷在被子里,道:“我不想吃。”

姚皓月听了就笑,隔着被子碰到了魏志鹏的手:“你是为他们不理解你难过呢,还是为他们那样说我生气?”大少爷还赌着气不理他,他便自顾自地又道:“要是为后一样,我都不觉得怎样,你更不必了。要是前一样,这世上总有许多人不理解你,你管他们做什么,自己做主。要是次次都要这样那还活不活呀。何况他们只是说几句,并没赶我走。”

魏志鹏将被子扒开一点,露出一双噙着水的眼睛。他捏着被角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难过啊。”

姚皓月歪着脑袋故意叫他:“被骂多了。是你脸皮太薄啦,我的少爷。”

他拉着魏志鹏坐起来,对方只穿了睡衣,怕他冷姚皓月又去柜子里拿了大衣给人披上。及至夜间撤了晚餐,魏志鹏到底没出去见他父亲,自己捧了本书坐着看。魏太太也不再上来问了,只吩咐女佣给少爷备下了晚饭,她约了人来家里打牌,顾不得那么多。楼下大厅里一片摸牌声掺着无线电不甚清朗的曲子浓稠地溢了整个宅子,像滚开的一锅热粥蒸腾着冒泡。姚皓月问他要不要吃,魏志鹏还只是摇头。于是姚皓月悄声下楼拐去厨房切了几片白面包,又热了杯牛奶来给他垫肚子。他两手拿着托盘上楼,照样是端得不大稳,牛奶洒了出来,落在深色的托盘上几滴稀薄的白。他步子迈得很小心,只是楼梯上黑,他又不注意盯着前面,倒研究起杯缘上祖母绿的花纹来。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他脚下踩空了,一个踉跄扑倒在楼梯上,茶盘也脱了手向地上砸去,瓷杯瓷碟子应声摔得粉碎,牛奶淌了满地,面包片也扣在了地板上。

怎料没过一会儿魏志鹏闻声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一低头见地上零落着雪白的碎瓷片,沾了零星的血渍格外扎眼。他心一紧,跨过一地的狼藉直奔姚皓月过去,将人扶起就急着牵过手来看:“划破了?让我看看。”

“我没事。”姚皓月向后退了两步,攥着手心硬是不肯给他看,还要把手背在身后。一不小心被魏志鹏捉住了腕子,他力气又小,拗不过对方,手掌还是被人举到面前掰开。魏志鹏捏着他的手腕看得一愣,皮肤很光滑,一丝伤痕都没有,再看另一只手也如是。姚皓月咬着嘴唇不说话,脸上却像映了通红的火光。他抽回手,如此僵持了半晌才磨着嘴唇开了口:“说了没事……我去拿抹布来弄干净,一会儿再去拿吃的,你先回去。”

魏志鹏没说什么,默默着点点头,又将肩上披的大衣领口紧了紧,转身离开了。紧跟着一声门响,姚皓月赶紧低头瞧自己的手,果真连指尖都攥得发白了,身上也一阵冷一阵热的,像夏天跑出门淋了场雨。他虚脱一般蹲下来自己摸在手腕上,刚才被魏志鹏抓着的地方有点痛,像那双眼中沉淀下去的光,坠得他心口发堵,要喘不过气来。他一向怕痛,却不知一时止了手上被扎破的口子要换这样沉钝的痛,下意识就使了个法术,他哪料到魏志鹏会这样急地赶过来,还要那样握着他的手看呢。瓷片上的血迹已变成了黯淡的深红,像斑驳的铁锈附在上面。姚皓月机械地将那些瓷片捡起来,他不肯去正眼看它们,从前也没觉得白色的沾了血那样难看。他又悄悄地去拿了抹布擦地上的牛奶,幸亏其他人都在楼下热闹着,声音把这边的响动堪堪盖过去了,这多少叫他松口气。

再将牛奶和面包照原样拿来,魏志鹏正在台灯底下看书,上面不知写些什么,尽是姚皓月认不得的字,笔画曲了拐弯的排成一串。那盏灯的灯泡像个嗓子哑掉的老妪,橙色的光昏黄而暗沉,却给卷曲的发丝镌上一圈金芒,把魏志鹏英挺的轮廓衬出几分柔和。魏志鹏接过小托盘,轻声说:“其实我真的不饿,反而是你,自己走路注意一点。”

姚皓月又把手背到身后去,咽了下口水道:“那个杯子是不是挺贵的,我记得是英国的什么瓷来着。我要赔的吧。”

魏志鹏把书扣在桌上,一手托着腮笑道:“家里茶具太多了,少一两个不要紧。”

“哦。”姚皓月干巴巴地答了一声,忽然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直视魏志鹏的眼睛,“愚月,我……”

魏志鹏被他叫得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姚皓月才开口就泄了气,还是鼓不起勇气说。

“先去睡吧,我再过一会儿也睡了。”魏志鹏又低头去看他的东西,修长的食指按在那些虫子爬一样的字中间,一点一点的。

姚皓月摇摇脑袋:“这不合规矩啦。我等你先睡了再去睡。”说罢自己拖了张椅子过来,胳膊支在桌面上托着腮看魏志鹏读书。

魏志鹏被盯久了觉得不自在,便叫姚皓月也拿本书看。姚皓月去书架上挑拣许久,好些书脊上都印着那种虫子一样的字,看得他眼睛都要花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本《聊斋志异》是他认得的,可惜在最上层。他往后退了两步仰起头看,他自己伸手去够是绝无可能了。“愚月……”他又跑到桌边去拽魏志鹏的衣角,极不情愿地说自己够不到上面的书。

“怪我。给忘了,国文的书不怎么看我放上面了。”魏志鹏起身去书架跟前,胳膊一抬就将那本覆满了灰的《聊斋》给抽了出来。他拍拍上面的土,笑道:“你喜欢这些么?神啊鬼的。”

“也不是。看见两个认识的字就拿了。”姚皓月接过那本分量不轻的书,摸了摸标题楷书的两个大字,竟不由得心虚起来。他翻着那些故事看,往往是才子遇上精怪化作的美人,结局不是男人被妖邪之物害得家破人亡就是精怪被道士收走,反正他们这些妖邪之物下场总是惨淡的。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他负气地想,要是再多忍一忍也许就不必这样了。何况他耗费了许多力气,再不找些吃食补身上迟早要在这里现出原形来,那就真的无法收场了。他想着自己的事,故事也看得没趣了,密密麻麻的字在视线里变得模糊,没看多久打起瞌睡来,下巴一下下叩在摊开的书页上。

魏志鹏见他困成这幅样子,于是合上书站起来,动作很轻地一手托起腰把男孩打横抱起来,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胸前。到姚皓月的房间,他把人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尾,目光顿在姚皓月蝶翼一样轻颤的睫毛上。男孩睡觉不大老实,眉心也微蹙起来,喉咙里偶尔泄出一两声蚊子似的哼哼。

魏志鹏替他脱了鞋子盖好棉被,手指轻抚小孩皱起来的眉头,低声道:“没事的。”姚皓月被他这么一说眉头倒真平了下去,跟着抓紧被子自己缩成一团。

魏志鹏又坐了片刻,等姚皓月呼吸平稳下来才离开。姚皓月的房间里炉子里火点得小,大概佣人们分的炭也少些,他在那里只待了一会儿手指就已经冻得发痛。他回到房间后也躺下了,却盯着床头那片画着朱砂的黄纸许久没能入睡。

说来也怪,他母亲自城隍庙的老道那儿求来的符贴在床头这些天,居然真的没再做那个梦。他暗自嗤笑:难不成真是这朱砂写的黄纸显了灵。也许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因见了那狐狸他便不再做梦了。只是他如今记起狐狸金色的眼瞳,再闭上眼睛,却与另一双眼睛重合了,一样怯怯地望着自己。

实则姚皓月并不像他们初遇时表露的那般胆小怯懦。他到了宅子里来,在魏志鹏面前轻易就剥下了伪装,还急着把内里捧给他看,毫无顾忌得像躺下任人揉肚皮的小狗。他把手掌攥起来,食指指尖在虎口处轻轻摩挲。他每次去握姚皓月都先用虎口包住那只小手,拇指按着掌心,软得像一小片云。他一向知道姚皓月不大小心,时常磕了碰了,还容易伤到自己。然而他每次握紧姚皓月的手,总是不见半条哪怕再浅再细的伤疤。譬如今日他分明见地上散落的瓷片上沾了血迹,姚皓月手上也还是好好的。

迟来的睡意却不肯再给他往下深究的余地,稍一闭眼魏志鹏便跌进了睡眠。浓黑笼在眼前,又是无梦的一夜。

次日一早他起床时姚皓月并未过来。只两个小丫头把叠好的新衣裳送来,彼时他正在盥洗间里盯着镜台发愣,她们两个放下衣服仍没有要走的意思,魏志鹏这才蹙着眉摆手叫她们离开。平日是该姚皓月来帮他换衣服的,如今换了别人来他自然不肯。及至他下了楼去用早餐,餐桌周围站的人也不见姚皓月。他只得心不在焉地坐下,看面前各色的饭食也觉得没胃口。今日老爷不在,家里吃饭的气氛倒难得轻松些,管家正在熨报纸,一边与太太说一早从送报的那儿听来的消息。

“吓人得很呐,”一旁擦桌案的佣人也跟着帮腔,咂咂嘴道,“说是胸口豁开一个好大的血洞。”

“唉哟,快别说了,大早上的。”太太瞪大了眼,连忙拍胸口。

耳朵捕捉到这样可怖的字眼,魏志鹏越发觉得食物难以下咽了。粥碗里的瓷勺“当啷”一下碰在碗沿上,他深吸一口气急切地抬头:“出什么事了?”

“菜市那边一早巷子里发现死了个人,开‖膛破‖肚死的。”佣人说完,魏太太又立刻对她儿子道:“你这些天晚上可不要出门了。”

魏志鹏只觉喉咙发紧,胸口仿佛透不过气来,但终是浅浅地点一点头:“知道了。”

他本来对这样的案‖件不感兴趣,即便有人死了也与他不相干。只是今早没见着姚皓月,他一颗心不免悬起来。他虽知道宅邸到了晚上要下钥的,出不去人,一面又忍不住揪心。跟着听佣人说死的好像是个流浪汉,才稍微松了口气。碗里的粥没吃几口他就推开碗筷说吃饱了,起身匆匆离开,也不顾他母亲念叨些什么。他跑到姚皓月的房间里去看,没人,这下真的急了,连忙跑去问别的仆役,问了一圈其他人也只是摇头,纷说一早就没见姚皓月。

魏志鹏“噔噔”地疾步下楼,到房子外面去问看门的也说不曾见人出去,又折去院子里找,可满目是萧索的枯黄,哪里有什么人。他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焦灼席卷而来,天这样冷,他却出了一身的汗。

喘息间,他隐约听见后面有人唤他,并不是错觉,那样脆生生地叫他的名字,偌大的宅院里也只这么一个人会这样喊。

“愚月,愚月!”魏志鹏一回头,看姚皓月脸颊粉扑扑的正看着他笑。他眨眨眼,问:“你找我呢?”

他当即抿紧了嘴唇,不由分说把人揉进怀里,低声道:“你跑哪去了?”

“我想吃点心,就出去买啦。”姚皓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从他抱着的油纸袋里捏起一块蟹壳黄塞到魏志鹏嘴边。“幸好离得近,还热着呢。”

魏志鹏被他搞得顿时没了脾气,只得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沾满白芝麻的酥皮里面裹着肉馅,是好吃。他心中半是生气半是好笑,伸手在姚皓月额头上用力一戳:“你怎么出去的?知不知道外面不安全,他们今天还说,清早发现有个人死在外面了。”

“从墙头翻出去的,不然他们不放我走。”姚皓月一脸的得意,拿着魏志鹏咬了一口的点心放进自己嘴里。

魏志鹏叹一口气,拉起姚皓月的手领着他往宅子里走:“以后想吃我叫他们去买。我说过好几次别乱跑,你总不听。”

魏志鹏手上握得很紧,有点痛。姚皓月只得用力点点头,看着他的后脑勺小声说:“我错啦。”

他嘴上这样应,心中不免跟着打鼓,魏志鹏这样担心他反倒让他不安起来。他胸前抱着纸袋,蟹壳黄的香味窜上来,勾得他直咽口水。只可惜这东西不顶饱,不然谁要吃那黏糊糊的脏东西。想起这个顿时脊背一凉,他这一路也没有镜子照,不会嘴角沾了血迹吧,他惶急地想伸手抹一抹嘴角,但两只手都占着。他只得将嘴唇抿了又抿,悄悄睨一眼拉着他走的魏志鹏,卷发堪堪遮了半截侧脸,看不清眼睛。

上了楼魏志鹏把他带去自己的房间,道:“点心放一边,你先去吃饭。”

“我不饿,没事。”姚皓月说着一溜烟跑到盥洗间去,凑近了盯着自己的脸看,还好还好,什么痕迹都没有,身上也没有血腥味,全被蟹壳黄那股油香遮了。

魏志鹏倚着门框笑他:“怎么一回来就照镜子。你出门前没洗脸?”

“诶呀,给忘了嘛。”姚皓月嘿嘿干笑两声。他正不知该如何动作,生怕大少爷再问些别的,幸亏听见房间外有人敲门魏志鹏便走过去,姚皓月也跟着走出盥洗间,找了个角落自己坐下。来的是个女佣,抱了一盆石榴花来,说是在暖房里种的,老爷太太屋里也有。姚皓月坐在一旁眨巴着眼睛望过去,绿叶中间点着几簇火一样明艳的橘红,看得他恍了神。从前他在山上也见过这样的花,开在半山坡灼灼的一片,有人说他那条尾巴像石榴花的骨朵儿,于是摘了一朵簪在他鬓角。

“你干嘛,我才不戴花呢。”姚皓月回过神来就见魏志鹏捏着一朵刚掐的石榴花要给他别在鬓边,他抬起胳膊就要挡,魏志鹏便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给他戴。

“我觉得很衬你,”魏志鹏笑了笑,“很莫名的感觉。不过确实好看。”

“你乱讲啦。”姚皓月别过脸不看他,咬着嘴唇吸了吸发酸的鼻尖。

他今早原有些后悔的,他那点修为再努力也是杯水车薪,还不如干脆回去,免得再伤心。可如今这叫他怎么敢放弃呢,再渺茫的希望他也要抓住,大不了就再被那群道士关起来。

魏志鹏捏捏他的脸颊,柔声道:“没有。”


后来过了个把月,他们这一片又出了两三桩命案。与之前那人的死法没甚分别,只是原处没留下任何痕迹,警‖察也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死的不是叫花子就是喝多的流氓无赖,这样的人死了也多半没人过问,如此一来警‖察更是懒得理这些烂摊子。因而尽管引起了不小的恐慌,许多人一到晚上就闭门不出,这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魏太太是向来小心的,怕她儿子出事早就不许他晚上外出,不过魏志鹏听了那些怪谈也并不太当回事,仍然照旧。何况他自觉不符合受害者的特征,想着凶手也找不上门来。所以那天林东叫他去吃饭他也欣然应允了,几个朋友吃完饭又去跳舞,一直玩到后半夜才兴尽而归。魏志鹏是自己来的,怕司机接他回去太晚,要停车又容易弄出很大动静,那样免不了惊动他母亲。

电车停在离他家宅邸不远的一条街,魏志鹏下了车独自往回走。这一路冷清得看不见几个行人,时间仿佛凝滞一般,也没有风,只是街边的煤气灯偶尔忽明忽暗地闪几下。夜里还是更冷些,他抬手将衣领的扣子扣好,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大路两旁的楼缝挤出一条条窄巷子,他偶尔见过酒气醺醺的流浪汉在那儿过夜,从佣人们口中听来的那些此时在他脑中又浮现出来,逐渐成了具象的轮廓,他下意识向其中一条黢黑的弄堂瞥一眼,随即加快了脚步。

深处骤然惊起几声犬吠,正站在巷口的魏志鹏下意识循声望去,尽头是浓得透不进光的黑,只隐约能听见些夹在犬吠中的响动。不久便有一只黄狗从巷子里头窜出来,像受了惊吓,绕过魏志鹏朝远处跑走了。又里面有人低呼一句什么,可惜离得太远听不清,那极微弱的声音传到魏志鹏耳朵里却与他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了。他在原地愣了一瞬,攥起手掌倒吸一口凉气,跟着,许多画面不受控制地涌进脑袋里,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像无数细密的冰锥抵在他身后。

即便不是他也要看一看才安心。他向里面走去,一开口便打着颤:“姚皓月?”

“不是……你别过来!”的确是他的声音。不过如此看来姚皓月还安然无恙,魏志鹏松了口气,步子也慢了下来。

“为什么不回家?这么晚了。”再往前走,魏志鹏眉心蹙起来,不由得吸吸鼻子,不知为何一股浓烈铁腥味充斥在这逼仄的巷子里,他抬手掩着口鼻继续走,像走在一条渗了血的地缝。这里通风不畅,即便如此越是近前味道也越发重得令人作呕。

“出什么事了。”他借着疏朗的月色勉强能辨出眼前的人,也看清了血腥味的源头——一具倒在地上还冒着热气的尸‖体。尸‖体仰面朝上,勉强能辨出是个男人,胸口豁开了碗大的口子,衣服和地上被淌出的血洇了大面积的暗红。

他顿住脚步站在他面前,轻声唤道:“姚皓月。”

而他刚一开口叫姚皓月的名字,对方却转身要跑。幸亏他眼疾手快,姚皓月才迈开步子就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姚皓月扯了几下胳膊试图挣脱,魏志鹏手上却不见松劲儿,待他不再挣扎了立即反手握住那只还沾着血的、冻得冰凉的小手,默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他一侧的脸庞沉在阴影里,另一侧被月光勾出一个浅浅的轮廓,表情也因而变得莫测起来。实则,他的确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他磨了磨发白的唇,道:“你别怕,月月。”

姚皓月这才僵直地转过身,一双噙着水的眼睛在月亮底下像碎了的镜子,颤颤地映着魏志鹏沉静的脸。他哽咽道:“为什么呀……”

“我怎么会害怕,那是、是我杀的啊。你呢?你难道不怕么?”不大的声音在这刺骨的夜里更显凄厉。他仰起的脸上划下一道水痕,魏志鹏缓缓用拇指去蹭,蹭在指头上是滚热的。

“有点。我第一次见死人。”少年的脸庞在稀薄的月光下像凝了一层苍白的霜。接着,他却咧嘴勉强笑了笑,像在安抚姚皓月。

姚皓月想借机甩开他的手,不料才稍一用力被抓得更紧了。魏志鹏掌心沾着他指头上黏腻的血,带着他自己的体温,扣着他的手:“其实更怕你会跑。”

姚皓月只是看着墙头上杂草随风摇摆的枯枝,深吸一口气,喑哑着嗓子道:“你不该看见这些的。快回去吧,回去睡一觉,我保证你明天会把这些都忘掉。你也不会再做那个梦了,不必再担心……”他流着泪越说越激动,抬起另一只手就要去碰魏志鹏的前额。

“原来是你。”魏志鹏垂下眼眸,把额头贴近他的指尖,倒把姚皓月吓得后退了一步。“你是那只狐狸,对不对?”

姚皓月咬着嘴唇怔了片刻,终于放下了手,垂下头:“是我太沉不住气,不该得了机会就跑出来。你到底也没想起我,还见了这些。我这样作恶的妖到底不该有什么妄念的。”

“你既然是为这个而来,那便想法让我记起来吧。”魏志鹏借着黯淡的月色抚上他的脸,在这凄冷的夜里,几乎是凭借本能去贴近那一点含着可怖腥红的热源。唇瓣被撬开的瞬间那股味道直冲进鼻腔,呛得魏志鹏想咳嗽,姚皓月也慌了神,然而推了几下也没推动。他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叫魏志鹏钻了空子,舌尖探进口腔内缠着他的舌头搅,直吻得他身上都酥麻起来,要站不稳了。

“你这是干什么!”姚皓月红着眼睛推开魏志鹏,踉跄了两步大口喘着气。

“嘘,小声一点。会惊动到别人的。”他这么一说姚皓月立即噤了声。短暂的相吻仿佛潮汐漫上来再褪去,魏志鹏闭上眼睛时便有细碎的画面浮现,而后便转瞬即逝。他竭力抓住了几缕游丝:“一座山。还有石榴树,和很大的院子。”魏志鹏说话声音很轻,他眨眨眼睛:“也许是我太想念你了。你看,亲你的时候就想起来这些。”魏志鹏将食指在唇上蹭蹭,有些发黏,他又仔细抹去姚皓月嘴角半干涸的血迹,不仔细看就像吃巧克力弄脏了嘴巴的小孩子。

“我是说你,你为什么要……你知道我刚吃过什么?”姚皓月揪过他的衣领用气声呵斥道。

“这些都无所谓,”魏志鹏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镇定,他直直看向姚皓月泛红的眼,“对我来说。我知道你是你就够了。”

僵持了良久姚皓月才松开他的领口,别过头抽泣着道:“你傻死了。”

“这话该说你。想瞒我还这么不小心,确实蛮笨的。”魏志鹏去揉姚皓月乱蓬蓬的头发,又抬起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那个,说:“这个要怎么办?还放在这里等人发现?”

“这人是卖鸦片烟的,白天给人拉纤,前几天才被警探盯上。”姚皓月蹙着眉毛掏出一条皱巴巴的帕子,揩了揩嘴巴。说罢他又蹲下,沉默了许久才起身,看着巷口又一次暗下去的路灯低低地说:“我前些天上街时,见他把一个浑身长着红疮的女孩踢出门去。”像说给魏志鹏听,又像在自言自语。

魏志鹏拉起他的手,目光落在他后脑翘起来的发尾上:“已经过去了,我们走吧。”姚皓月点点头,跟着他走出那条巷子,向重新亮起的煤气灯那边走去。

好在回去时天快亮了,看门的男人见大少爷回来没问太多,姚皓月则自己化了原身从墙头上翻进去,和前几次一样。彼时魏太太的牌局才结束不久,宾客们刚走,她人还睡着,因而他们两个也悄声各自回房间歇下了。

只是自那以后姚皓月再没去外头找吃的。虽魏志鹏亲口对他说不在乎,但他自己总怕愚月不喜欢,于是宁可不吃了,就这样一天天饿着。这样一来他那点修为又被打回原形,法术也不能再轻易施了。

从前生出的那些事姑且算止息了,然而风波的余韵还在,魏太太仍然提心吊胆的,因此愈加勤勉地焚香祝祷。一日还叫人去请了城隍庙的道士来家里驱邪,说怕是这地方风水不好,祛一祛煞气。

道士是叫汽车夫去驾车接来的,排场倒大。老远响起汽笛声时姚皓月便“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来,在空气中嗅了嗅然后脸色一变,拔腿就要跑。还是魏志鹏拦着他,把人揽在怀里拍了拍背问道:“怎么了?”

“有道士来了。”姚皓月声音发着颤,呆愣地瞪着眼睛,用力攥紧了魏志鹏胸前的布料。

“是我妈请来的。没事,你在我房间待着,他们不会上来。”魏志鹏轻声哄他,可即便再怎么说怀里的人还是筛糠一样地抖。他再问姚皓月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摇头,什么都不肯讲。

汽车引擎声才住了,姚皓月顿时警觉起来,慌忙从魏志鹏怀中挣出来,躲进卧室角落一个落了灰的藤条箱子里,钻进去后又小心翼翼掀开盖子,露出一双眼睛看向魏志鹏,小声问:“你要走么?”

“我就下去看一看。”魏志鹏轻拍了拍藤箱盖子,盖子立刻从里面合上,严丝合缝地扣着。

魏志鹏下楼便瞧见一个穿藏青色道袍的青年站在大厅里。他心底有些诧异,竟不是上回见的那个老头。青年手里捻着几张符纸,随行的小道童捧着桃木剑,另外两个忙着摆香案上的东西。香炉里已燃了香,三线青烟袅袅地散开,笼着上面的神龛。魏家老爷太太坐在大厅侧面的扶手椅上屏气凝神地看,魏志鹏就站在最后三四级楼梯上,抄着手冷眼旁观。能叫他父母信服这人怕不简单,兴许比之前的老头管用些。又一转念,想他八成也是唬人的,那老头先前给的符姚皓月曾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看完了揭下来说道:“这应该是驱梦魇的。你那个梦不是梦魇,而且这东西治不了我。”末了很不屑地总结一句:“真没用,现如今的道士。”

可如果真像他说的,何以会吓成那样呢?魏志鹏不禁蹙起眉心,注视着青年的一举一动。

道士自腰间掏出令牌,两指夹着那块木片阖眼口中沉声念了几句,念罢立即圆睁着双眼,将令牌向前一指。霎时不知从哪传来声音,似碎琼乱玉碰在一处叮当作响,令牌也应声碎作零落的木片,骨牌似的哗啦啦掉了一地。魏志鹏看得眯起眼睛,那道士却一挑嘴角,提起小童捧的桃木剑,一拂袖转过半个身,剑尖儿上竟擎了一朵半开的白海棠。他这一招一式行云流水,魏家老爷和太太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等道士含笑立在原地,盯着那朵海棠看了有好几分钟,才小心着开口问是不是好了。

道士将剑尖儿轻轻一挑,海棠立刻枯败下去,随即化作灰黄的一小撮齑粉,一吹便散了。他点点头:“如此,邪祟除了。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您二位放心吧。”

等他父母起身送道士出门,魏志鹏这才得了机会下去跟着寒暄了几句。那道士似乎对他也颇有兴趣,见他走近了便迎上来,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来就问道:“魏少爷觉不觉得见过那样的海棠花?”

魏志鹏看向他的眼睛,说:“白海棠花当然见过。”

“最近也见过么?”道士跟着又问。他一双眼睛像幽深的洞穴,一望望不见底,不禁叫人心里发毛。

魏志鹏回道:“道长看这样冷的天,哪里会开海棠花。还没开春呢。”

“道长就不必了。我叫姜云升。”道士顿了一顿,笑得带了几分玩味:“也说不好,有妖邪作祟,冬日里也能开海棠。”

“少爷不要耽误自己才好。”

姜云升一句话飘过来,魏志鹏再抬头人却已然不见了。只听见外头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他顾不上再细想姜云升的话,飞快跑上楼回到他的卧室。而他用力将门推开时,姚皓月却已经从箱子里出来了,正站在窗边,两手死死攥在窗帘布上,只扒出一条缝向外盯着看。听见魏志鹏回来了他才转过头,怯怯的,咬着嘴唇看他。

“已经走了,没事的。”魏志鹏见他人没事便放心下来,走近前轻轻揽住姚皓月,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窗帘被拽得太用力,姚皓月松开手,布料上仍然遍布了细碎的褶子。他脸上没多少血色,嘴唇也抿得发白,只有眼圈带着点红。

姚皓月一只手抚在胸前,深吸一口气道:“可是,愚月,你看啊。”他递出那只手,摊开掌心给魏志鹏看。手里躺着一只拴红绳的银铃铛,然而长满了叶脉般细密的裂纹,尚且能堪堪维持形状,好像稍微碰一下就会碎成银屑。

“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他吸着鼻子,眨了眨眼睛说,“我是靠它才找到你的。”

魏志鹏记起前面姜云升摆弄令牌时的脆响,不解道:“可我都没见你拿出来过,他又怎么知道的?还给你弄坏了。”

“我一直贴身戴着的。那一世我答应你,要去找你。这里放着一段记忆,还有你的一滴血,这样就能找到元神。”姚皓月重新合起掌心,眼眸紧闭,少顷,再张开手时铃铛上的裂痕消失了,又变得完好无损。他收好铃铛,咬着牙说:“他摆明了要和我过不去,把我最重要的东西都毁了。”

“可是,你最重要的不在这里吗。”魏志鹏垂下眸子,嘴唇微撅起来,握着姚皓月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又不服气似的,小声补了句:“什么记忆啊。”

“有一天夜里,我看见落在你身上的月光。”姚皓月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却不再看他了,垂下脑袋,“哎呀,我觉得很好看,把那段月光摘下来了。”

“很罗曼蒂克的方式。”魏志鹏跟着笑了。

姚皓月不接他的话。又想起正事,忙扯着魏志鹏的袖子,神情很戒备地问他:“对了,那道士跟你讲什么没有?”

“他叫我不要耽误自己。可你和他有什么过节,他一定要找上门来?”

“他那只是知会我一声,要我老实一点回道观去思过。”姚皓月冷笑道,“对了,他就是从前把我捉了去,魂魄封在罐子里埋在海棠树底下的人。”

魏志鹏诧异道:“你说姜云升?”

“鬼知道他吃了什么丹药才把皮囊维持成那样。只许他们吃,我就不能。真是的,我死都不回那个地方。”姚皓月忿忿地道。

魏志鹏沉声道:“那我就把你藏起来,不让别人找到你。”

他郑重地许给他,恰似从前那样,对他说:不必再怕了。姚皓月总是信魏志鹏的,无论什么时候。因而每次听他说这些话都含着泪点头,从不再说什么,他摸着心口,那样坚定而有力地替他做了回答。

只是时日一天天向后推去,姚皓月长久不出门找吃的,身上逐渐不大好了。从远处看去也能轻易发现他逐渐苍白的脸。然而整个宅邸除了魏志鹏谁也不晓得个中缘由,自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照例叫他去干活。魏志鹏有心却不能时时都护着他,只能想办法叫人买活的鸡鸭兔子来给姚皓月,按他说的,这些也能勉强作数。吃了几天,姚皓月脸上总算见了点血色,还有精神吓唬魏志鹏,拿着开膛破肚的野兔递到他眼前。后来他又把几只掏干净内脏的兔子皮剪了开,自己闷头缝了几日缝成一条雪白的毛领子送给魏志鹏。魏志鹏戴上它面色有些复杂,沉默了片刻说容易想起那些豁开的肚皮。姚皓月就用嘴唇抿着被针扎破的指头,咯咯地笑。

姚皓月身体弱下来自然惹得老爷太太对他颇为不满。且不说魏老爷,魏太太是许久以前就瞧不上姚皓月的。确切来说是自见他那天起。也不只是姚皓月,伺候魏志鹏的女孩子她都不喜欢。她唯恐那些小丫头将他儿子的心勾了去,传出去惹人笑话。比小丫头更厉害的当属这个小囡一样的男孩子,偏又是他和少爷走得最近。魏太太便故意叫他多做些活,最好去院子、后厨做,或是上街跑腿,总之不要常在她儿子眼前晃就好。

魏志鹏白天大多有事要忙,便嘱咐了家里其他的女佣人和姚皓月一起干活,不要叫他被太太盯上。姚皓月不怎么怕魏太太,每每这个脸上已有几丝细纹的漂亮女人对他横眉立目,他反倒莫名觉得她格外可爱。她像她腕子上那只精致又脆弱的玉镯,中心只圈着她的儿子。那一世他都没来得及见一见愚月的双亲,如今见了自然是喜爱的,有关魏志鹏的他都愿意爱。他瞧那张与魏志鹏五分像的脸,只觉得血缘果真不可思议。也许下辈子,下辈子运气好,他也能穿上嫣红的花钗大袖,或是他在外头的招贴画里见过的那种白裙子,要戴头纱,在偌大的厅堂里和愚月相对而立,再依着礼法叫魏太太一声“母亲”。

魏太太的指关节敲在桌面上,笃笃的声响把姚皓月的心神唤了回来:“唉哟,我说的你听没听啦。”

他只得木然地跟着点头:“听了,听了。”

魏太太鼻子里哼一声:“那我讲什么了?”

姚皓月半天不吭声,嘴唇磨了又磨,末了挤出一句:“买……”

“蝴蝶酥,还有黄油饼干。真是的。”魏太太颇不满地皱了皱眉。

“好。”姚皓月笑起来。他看着这个妇人,脑中又出现了自己给她奉茶的情形。

“快去,下午阿鹏就要回来了。”魏太太从不在魏志鹏在家的时候支使姚皓月做什么,只能等她儿子外出时再紧锣密鼓地给他安排工作。往常太太要他出门,姚皓月会按魏志鹏嘱咐的拜托其他人帮忙。这回魏太太催得紧,他一时又寻不到人来替他,于是匆匆自厅堂跑到前院,出门前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魏家的宅邸,又望了望天,终于推开中央镂着飞鸟纹样的铁门。


魏志鹏从外面回来时,他母亲正坐在小会客厅的沙发上生气。他悄悄上前去问怎么了,魏太太颜色明显缓和了些,拿起烟管吸了一口,缓缓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身边那个男孩子,叫他去买东西现在还没回来。”

魏志鹏听闻这几个字不由瞪大了眼睛,他压下越发急促的呼吸,问:“他什么时候去的?”

魏太太将烟管在玻璃烟灰缸里磕了几下,一指挂钟:“喏,有一小时多了。”

魏志鹏一边踩着吱嘎作响的木质台阶一边尽可能冷静下来分析,推开门见姚皓月房间里的东西没见少,多少安心了些。姚皓月除了这里没别的地方去,兴许只是贪玩在外面待久了。又或许是去找吃的——大白天的?忽地,魏志鹏顿在原地,脊背僵直着,不知不觉间冒出一身冷汗。

呼吸一瞬间变得凝涩了。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慌忙开始四处翻找。手指都不自觉地打颤,是了,怎么才注意到呢。这间逼仄的半地下房间里东西虽不多,但姚皓月一向不爱整理房间,往常杂物丢得到处都是。现在所有东西整整齐齐放着,枕头和被单都扯得又平又展,一丝褶子也没有。

终于一无所获。魏志鹏瘫坐在铺平的床上,垂下眼睑看着地板。床单是新换的,隐约还有肥皂的味道。桌上分明还放着姚皓月看的那本《聊斋》,他爱吃的松子糖,抽屉里还有一朵干了的石榴花。然而他的痕迹、气息,都会被时日淹没,最终像被撕碎的书页扔进焚烧炉,只剩细碎的灰烬,任凭谁也辨不出原先的样子。灰烬是不能被拼凑的,即使魏志鹏记得那原本是一颗璨璨的月。抽离感席卷而来,起身时他好像全身轻飘飘的,要变成纸人一般,确切地说是变成了完全不像他的他,生出了原不属于他的想法,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要我忘了你么,月月?”魏志鹏叹了口气,跟着兀自嗤笑一声:“蛮残忍的。”

他轻轻掩上房门,似是不忍心任其被掩埋。上一楼见他母亲不在客厅了,于是径自出了门。

天色还明朗,有薄薄一层云半笼着。魏志鹏走过一条岔路才拦了人力车,动用他家的车夫恐魏太太起了疑心,到时候再叫人跟过来那就不好了。沿途如往常一般车水马龙,魏志鹏只顾低着头思索他的事情,甚至没顾上催一催车夫。这年轻车夫跑得也快,轮子嘎嘎地响,带起微风迎面向他而来。一路上走走停停,风也这样来了又去,却一次也不曾让人抓住。

他几乎是在停车的瞬间就跳了下去,拿出早就数好的纸钞塞给车夫,奔去拱门前的一溜青石阶。再到这里魏志鹏仍觉得烟火味呛得厉害,他掩着鼻子向内走,正殿前面的香炉里火光是不断的,散开后在屋脊上方缭绕,像一只断翅的鸟在盘旋。魏志鹏在殿门前逮着个手捧铜钵正匆匆赶路的道童便上前去问:“姜云升在不在?带我找他去。”

小童立刻瞪圆了眼睛,戒备地大叫:“师祖不在!”

这反应倒比魏志鹏想得还剧烈。他慢慢沉下脸,瞳仁里反的光像剑尖儿,寒光一闪骇得小童身上抖得像筛糠。见对方要跑,他又一把拉住小孩的领口,冷笑道:“他光天化日掳走别人的妻子,还叫你们替他瞒着?”

“这话未免难听了。魏少爷主观臆断可不好。”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平板又阴郁,像秋天阴冷的雨。魏志鹏一回头,果然是姜云升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笑得云淡风轻。

小童如见了救星,急忙喊着师祖师祖,姜云升摆摆手示意他噤声,又面冲着魏志鹏。

“应该说是那狐妖自己来的。况且,”这道士又一笑,“你们二人没有成婚。”

魏志鹏松开道童,眼睛眯成狭长的线,像盯紧猎物的豹:“你承认他在这里了。”

姜云升丝毫不为所动,只说:“本来也没打算瞒你。既然你来了这正好,去看看他吧,再晚来些时候可能就遇不到了。”说罢身子一侧,示意魏志鹏跟上来。

这条路不很长,和他上次来时走的一样,只要几分钟就到。而姜云升握着桃木剑游刃有余的样子如一条衔着猎物的蛇,除了跟着它之外再没别的办法找到它隐蔽的巢穴。魏志鹏攥着拳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走,指甲嵌进掌心里。姜云升自然不会顾及他此刻的焦灼与无奈,自是闲庭信步地走,还时不时回头与魏志鹏搭话:“你知道我之前抓他是为什么吗?”得不到回应,姜云升笑了笑,道:“没关系,你待会儿问他就知道了。”于是这条路硬是被拖着走了一刻钟。到了角落里的一座小殿,外观比旁的那些房间差了太多门上的漆已经斑驳脱落了,房顶上也长了好些杂草。门口站着四五个小道童,恭肃严整地直直站着。

魏志鹏压下眉头,向着姜云升低声质问道:“他在这里?”

姜云升却不答他,自顾自说道:“你瞧这门口没什么人是吧?前面可热闹了好一会儿。”说罢他挥挥手叫几个小童把门打开。“他身上分明没多少力气了,还不要命似的反抗。打伤了我们好多人。”

魏志鹏睨了他一眼:“你们这好多人太没用了吧,可能。”

姜云升笑道:“是啊。我那个徒弟也不中用,看不出你身上的妖异之象就算了,还当是梦魇。简直蠢得不像话。”

说着,大门吱吱呀呀地朝两边打开,里头的景况也登时暴露无遗。阳光斜斜溜进这间像柴房一般破败的屋子,最终顿在姚皓月沾着血污的脸颊上。他匍匐着趴在砖地上,颈子上拴着条可怖的铁链,足有手腕那么粗,像只奄奄一息的小兽。骤然闯入的阳光令姚皓月一时不能视物,他眯着被刺痛的眼向门外看,干裂的嘴唇忽动了动,挣扎着要爬起来:“你……你别看!不要过来了,愚月。”跟着又哑着嗓子骂:“姜云升!不是说好了和他没关系吗!你个老不死的道士,我都过来了你还要怎么样……”

他话没说完便被魏志鹏一把揉进怀里,蜷曲的发丝垂在他眼睑上,蹭得他眼睛发痒,一并把眼泪也勾了出来。魏志鹏低声安抚他:“月月,我没事。你受伤了吗?”他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给姚皓月披上,双手捧起他这张脏兮兮的小脸端详着,不由得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闭嘴……”姚皓月鼻子直发酸,扎进魏志鹏怀里不肯看他。愚月那话分明是哄他的,瞧他现如今的样子,橘红的头发,覆着毛的狐狸耳朵大摇大摆露在外面,眼睛也变成了琥珀一样的颜色,身后拖着条灰扑扑的尾巴。这不把人吓一跳才怪。身上倒还好,露在外面的皮肤没什么伤口。

姜云升在后边懒洋洋地开口:“我怕你们见不着最后一面,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带魏少爷来的。”他这边一抬手,那根铁链便被提起来,姚皓月也被拽离了魏志鹏怀中。“你该告诉他什么?不然又要怪到我头上。”

“我……”姚皓月蔫蔫地低下头,小声嗫嚅道:“愚月,是我骗你了。道士不是坏人。”

“我早说了,那些都无所谓。”魏志鹏急得几步上前去,要抱住扒着脖子上的铁链不住干咳的姚皓月。“善恶又怎么样呢?我要你就好了。”

姜云升一松手,姚皓月重新跌进愚月怀里,低下头用力咳嗽。魏志鹏给他拍了拍背,又回头瞪一眼姜云升,倒叫那位始终气定神闲的道士动作僵了一下。姚皓月咳完,两手环住愚月的脖颈,吸了吸鼻子,艰难地开口:“你不许、不许掉眼泪。先听我讲下去。”

他是一座山上的狐狸。因思慕山神的姿容,又不敢贸然上前,苦思冥想了许久,盗了山中道士的丹药吃下去,这才化作人形。可丹药能维持的时间并不久,他以身涉险又去偷了几颗,却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听人说,食人的心肝也能进益修为,维持人的样貌。他起初不愿意,但那时他与愚月已经相爱,他不想愚月见不到自己,也不敢说实话。与此同时有同族告诉他:狐族要想化成人形没有别的法子。他抵不住对愚月的想念,竟真的开始食人心,而他也始终不敢告诉愚月。后来天君发现他爱上了山里的狐妖,罚他下界思过,要作为凡人过整整七世才能重返仙班。姚皓月也因盗取丹药、食人心肝被那时就已经当了住持的姜云升收进一口坛子里,要他炼化三百年,除去身上的妖邪气再出来。坛子后来就埋在那棵海棠树底下。某一日道士们翻动树下的篱笆,锄头一不小心碰了坛子,他便趁机溜出来了。

“是我太莽撞,还没到时候就急着出来。但我不后悔。能出来见一见你我很高兴。”姚皓月强笑了笑。他说得有些费力,讲完一句要喘息一阵,刚才这么多话已经叫他筋疲力尽了。魏志鹏摇头,闭上眼睛道:“能见到你我也高兴。”

“都说了你不要哭,哎呀。”姚皓月替他擦了泪,拴在他手腕上的铃铛也跟着铛铛地响。他深吸一口气,抵着魏志鹏的额头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道:“一定会再见的。”

“就这样跟我走吧,现在。”语气几乎是在哀求。

姚皓月用力摇头,沉默了半晌道:“对不起,对不起愚月。”

他哽咽着不停道歉,像为了止哭,急迫地将双唇送到魏志鹏嘴边,吻上去时还微微发颤。唇齿之间带了发涩的咸味,像伪装成美酒的毒药,分明是要夺人性命的,却偏要给人那么点泡沫一样虚无的幻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志鹏再睁开眼睛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海棠。他仰起头看大片大片雪一样的花压在枝子上,这才恍然,原来已经开春了。说来也怪,他从前很少到这边来,却像在哪见过这树似的,眼熟得很。

此时天色渐暗了,沉下来的夕阳接在正殿琉璃瓦顶上,描了圈金红的边。晚霞晕开了大片的粉红,被云层遮得浓淡不一,像油画里的点彩。漫下来,把海棠也染上几分薄薄的胭脂色。他边思索边向外面走去,那棵树的影子开始在脑中变得抽象,随即,那份似曾相识也逐渐消弭了。





一个彩蛋:



愚月冷眼瞧着那边扎狼尾头的男孩,随口说了句:“那个人我好像见过。”实际这话说得没根没据,他在记忆里搜刮了几遍还是没找到任何线索。

然而他说得无心,旁边奥熙却听进去了:“你见过啊?他叫Doggie,也是深圳人。”他刚想吐槽怎么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就被对方拉着过去打招呼。狼尾头的男孩见他来了很热情,应该说热情过头了,他蹙起眉头想。一般人会这样盯着陌生人看吗?他视线稍一偏就碰上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差点吓一跳。

“你叫愚月?是吧。我记得你。”Doggie完全没察觉到他这边已经社恐发作了,凑过来继续盯着他看:“我叫Doggie!”

“愚月FoolMoon。”他简略地做完自我介绍,再次对上那双眼瞳时后背忽一僵,心中那个模棱两可的念头忽然更笃定了。他清了清嗓子:“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Doggie眨了眨眼,一歪脑袋:“这个啊……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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